天元帝曾经好奇过,也探究过,然而一无所获。
钱权、荣耀,这些秦放鹤不能说不在意,但显然并不是真正的核心。
天元帝觉得,如果到了必要时刻,为了他所真正追求的东西,他甚至可以随时放弃这一切。
哦,是信念!
但……究竟是何种信念?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在天元帝心中萦绕已久,之前一直被刻意忽略、压下,但现在,到了不得不问的时候了。
秦放鹤认真思索片刻,露出个稍显茫然却又羞涩而向往的笑,“若有来世,臣有幸生在父母俱在的富贵之家,或许就能懂了吧。”
天元帝失笑,眼中多了几分无奈。
这小子……
还是这一招,偏偏屡试不爽。
他在耍小聪明卖惨回避么?
显而易见。
但他说的是真的么?
显而易见。
屋子里安静片刻,却又听秦放鹤大胆发问:“昔年陛下初登基时,可曾有大臣与陛下说过类似的话?”
天元帝一怔,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伸手往他脸上拍了拍,“大胆!”
拍完,天元帝率先笑起来,秦放鹤也跟着笑。
微风渐起,君臣二人笑声渐大,合着廊下铜铃清脆悠长的撞击,传出去老远。
秦放鹤六元及第时,年仅十九岁;天元帝初登大宝时,恰恰也是十九岁。
这对君臣有着极其相近的过往,也曾面对如出一辙的阻碍和非议,然后他们也都以同样的坚韧和魄力证明自己。
毫无疑问,他们有着无人可及的相似性,也更容易引发共鸣。
若非如此,大禄朝就不会有秦六元,自然也就不会有如今这般开疆辟土,成就千秋伟业的帝王。
笑完了,天元帝又用力拍了拍秦放鹤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他们这样的人,承诺也好,搪塞也罢,都没有任何意义。
变革至今,再说什么,也没有任何意义。
至少目前来看,大禄版图扩张了,百姓生活富足了,朝廷的国库充盈了,看上去,他这个皇帝做得还不赖不是吗?
至于将来会如何,那些实在太过遥远,没有任何人能料到,也没有任何人能干预。
“请恕臣狂妄,”秦放鹤收敛笑意,正色道,“士为知己者死,臣有幸得遇陛下,感激涕零,粉身碎骨难报。而陛下之所以屡屡力排众议重用臣,难道不也是因为信任,相信臣绝不会愧对家国朝廷、愧对百姓?”
是啊,用人勿疑,疑人勿用。
只要知道对方想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将来,就够了。
“可惜啊,”天元帝看着侧厅墙上挂着的不老松,“可惜,朕老喽。”
这么多事情都刚刚开始,刚刚开始啊!
都说美景入画,可传万世,但纵然入画,也难挡画卷泛黄、模糊,何况人乎?
身为人臣,最怕的就是皇帝唏嘘年华逝去,因为很容易掉脑袋。
秦放鹤知道天元帝不是那种爱听奉承话的昏君,便说:“臣也会老,以后,还去找陛下。”
变革非一日可成,无论何时死去,都难免留有遗憾。
谁知天元帝瞅了他一眼,摆摆手,“你先不急。”
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急个甚!
秦放鹤:“……是,臣遵旨。”
稍后秦放鹤退出外书房时,就见太子和詹事傅芝静立廊下,不知等了多久。
秦放鹤向太子行礼问安,傅芝还礼。
太子对秦放鹤伸手虚扶,看着后面几个小内侍提着的装满贡品水果的大筐,笑道:“太医说近来孤宜少贪凉,秦阁老若喜欢,孤就打发人将那一份送去。”
尊者赐,不敢辞,秦放鹤略谦虚两句,便也受了,出宫后直奔董府而去。
进书房之前,太子目送秦放鹤的背影良久,还是傅芝在一侧轻声提醒,方才回神。
端午、中秋、春节,此为大禄三大节日,按旧例要出城祭拜。奈何如今天元帝有了点年纪,越发不爱折腾,便让太子代祭。
傅芝心头微动,下意识望向太子。
历来主持祭祀者,非人君不可,陛下如此安排,便是向上天昭告、介绍这位来日的君主,意义不可谓不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