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夜过了子时,程倚天才会爬上骡马巷登隆客栈大通铺最里面的铺位。这一夜,照旧疲累不堪的他很快睡着,不一会儿,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四周白茫茫的,好像云雾,后来,云雾又变成白雪。雪软软的,光着的脚板踩在上面,不冷,然而“咯吱咯吱”很舒服。这个梦一直持续,直到一记重击出现。程倚天从酣睡中醒来,原来,薛藻的腿横上他胸口。臭脚丫子差点伸到耳朵旁边,好几天都没洗,那股浓烈的酸臭味差点让程倚天当场吐了。
程倚天推开薛藻的腿,一骨碌爬起来。
从启昌府朱家粮铺的小单间,到火部的两人卧室,如今和三十个人挤着睡,曾经金贵为岳州首富、逸城公子——程倚天,难以不哀叹自己一落千丈的悲惨命运。勉强又眯了个把时辰,雄鸡一叫,他飞快爬起。穿好衣服,他上了早集。
汪总管说:没售出一盆花,便有十二分的返利。碧莹花、星辉木兰平价,卖出上百盆,才能得到差不多二十四文钱。但是,火灵花贵重,要么不开市,一旦有人买,九盆之下不兴问价。二两一盆,九盆十八两,这儿白银兑换铜板的规矩,一两白银兑一千两百钱。十八两银子,早起开市的程倚天可以获得超过两千钱的红利。
日上三竿,早市结束,程倚天有了很大的收获,非常雀跃。
又有三位客人停驻在花市铺位前,程倚天抬头一看,当先瞧见一个身穿浅粉色衣衫的女子。这女子好惊人的样貌,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无不是极高明的画师殚精竭虑,方才刻画出。纵容见识过恁多的美女,他也不得不为这个女子的美貌所震撼。
女子见怪不怪,淡淡道:“这花如此鲜艳,可有什么名目吗?”
程倚天刚要开口,被从后面赶上来的汪悛,一屁股拱在旁边。大概也被这女子出色的美貌所吸引,外表土里吧唧的汪悛,此刻笑容满面,手舞足蹈解说火灵花的好处,吐沫星子飞扬。
女子只为欣赏,身后两位侍女模样的女孩子中,有一位掏出二两银子,将花买了。
程倚天环抱双臂,乜斜二目,睥睨汪悛。
汪悛托着银子,耷拉下一张老脸:“怎么?我也赚点毛利,不行?”
程倚天把剩下的花盆搬得靠近点,旁敲侧击:“汪总管,小心回去之后有家变。”
汪悛老脸紫胀:“你胡说什么?”
“对那么标致的女子献过媚,还能对家里的糟糠之妻一如既往爱戴吗?”
汪悛举起沉甸甸二两纹银,往他头上砸来。程倚天堪堪躲过,汪悛扑上来,摁住他,一顿老拳,边打边骂:“老夫好心留你,要被你这臭嘴里胡说八道出来的浑话害死了。什么献媚?我何曾有胆子抛弃我那老实诚恳的糟糠之妻?”
程倚天料不到他反应如此之大,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说错了。”把汪悛挥在一边。
汪悛的脸变成了惨白色,眼睛里装满惊惧。
程倚天不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啦?就是一句玩话而已。”只见汪悛恐惧的眼神望旁边一飘,程倚天玲珑,顺势去看。这一看,他也吓了一跳。身穿玄色武装的贺琮正率领几个深灰色左肩头刺绣白梅花样服饰的下属,尾随在一位男子身后。那名男子着深蓝色箭袖,肩部、袖口均布有精美白色牡丹刺绣。同等花色腰带束腰,越发凸显出身姿挺拔。
“白瀛楚……”念叨完这三个字,程倚天突然想到自己的目的,拔腿便往那边飞奔。
汪悛死死拉住他。
“放开我、你放开我!”程倚天心急如焚,用力大吼。
汪悛拼上老命,皱着鼻子、咬着牙:“不放,我就是不放。”被程倚天打倒在地上,汪悛也没放开扯着的别人的衣服。
最后,两个人一起滚到在地。
汪悛说:“我让你过去,我就死定了。”
“你认识那人。”程倚天喃喃。
汪悛一惊。
程倚天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他:“你不是火部人,你是天都的奸细!”
不远处,黑翼鹰王白瀛楚耳力极佳,这边的对答,他听得一清二楚。程倚天的聪明智慧一点儿也没消退,不过,瞧程倚天和汪悛拉拉扯扯,老实巴交的汪悛,居然能够牵制住不可一世的逸城公子。这程倚天武功到底有没有恢复,可见一斑!
穿浅粉色衣裳的女子进了百家兴酒楼。
鹰王带着随从也进了那家店。
程倚天假装已经放弃要追人的意思,一心一意搬花盆上车,准备休市。因赶马车的伙计提前回去提新货,汪悛亲自驾车。汪悛在前面喊:“上来了吧?”程倚天答应:“上来了。”汪悛一抖缰绳,马儿拉着车往前溜达。车子“哗啦哗啦”在路上行走去来,程倚天躲在一棵大大的柳树后面,等车子完全走远,这才走出来。
穿浅粉衣裳的女子坐在靠窗的桌子前用早点。百家兴的烧饼做得很有特色,象棋子大小,香香酥酥,咬一口,甜的有豆沙,有枣泥,有栗子,咸的则是包进了鸭蛋黄、肉松等。穿浅粉衣裳的女子浅饮一口炒卖茶,吃一口小点心,微微闭上眼睛,轻轻叹息。
前来上豆脑的伙计陪着笑:“客官,我们家这烧饼的味道,不错吧。”
侍女抢过话题:“不错不错。你且去做你的事情去。”
伙计马屁拍在了马蹄上,诺诺以应,连忙撤退。
隔了一张桌子,另一个窗口下,鹰王和贺琮对面而坐。鹰王背对着她们,但是,那边桌子上所有对答,一字不落,全传入他的耳朵。贺琮抬着半张脸,轻轻道:“主上,真的不要过去?”
旁边座位上一个人刚刚好坐下。
贺琮的属下大多不认识从熙朝来的程倚天,纷纷拔出佩剑。鹰王举起手,贺琮轻喝:“统统住手!退下”随从们训练有素,抱拳躬身,后退至三尺以外。
程倚天还没吃饭,桌子上烧饼、豆脑都有,他毫不客气,见样便取,取过来大口大口吃。
那边桌子上,穿浅粉衣服的女子和她的侍女们都看呆了。
脸略微小些的侍女套着主子的耳朵,低低惊叹:“这儿还有这样的人那。”
穿浅粉衣服的女子瞠目结舌:“对啊。”
鹰王乜斜没半点顾虑、大吃大喝的程倚天,冷冷道:“整个蓬莱洲,像这样在孤面前放肆的,你是头一份!”
程倚天吃饱了,喝足了,放下筷子,目光炯炯:“我要回去。”
鹰王剑眉末端很明显往上一抬,不可思议。
“是你把我从熙朝带过来,我不是你蓬莱洲的人,也不想在你作威作福的这块土地上,永永远远当顺民。”
“时间长了,你会发现,孤这片王国,不比熙朝那儿差。噢,不!”鹰王邪魅俊俏的脸露出自信的笑容:“孤会让这儿的子民,过上比熙朝百姓更稳定、富裕的生活。”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听过吗?我要回去,我要见我朝夕相处的兄弟,还有我义父!如果不是你下的命令,整个蓬莱洲不允许有人私自离岛五百里,还有,我得借你的船——我必须回到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去!”
“不想再见云杉了?”
“什么?”程倚天亢奋起来的情绪蓦然停顿,旋即往下一跌。
鹰王也吃饱了,放下筷子,山泉水一样的眼神清澈又带着些凉意:“之所以我特意将你俘虏来,不想让你在你的故乡过得太过惬意,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很重大的原因,是云杉她——”
“她……怎样?”
秘密涌起到嘴边,却不能坦然说出来。过去的事情好像一堆堆蜘蛛网,它们覆盖在鹰王那本来并不柔软的心上。将刚硬如铁的他包裹、纠缠,使他心烦意乱,又没法逃出生天。
穿浅粉色衣服的女子一直凝神在听。
鹰王迟迟不开口,这让她万分恼火。没等鹰王豁出一切,要将秘密完整说出来,她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
伙计屁颠屁颠跑过来:“客官,要走了吗?”
侍女问:“多少钱?”
“两百五十六文。”
侍女掏出钱,把账付了。穿浅粉色衣服的女子“噔噔噔”走到鹰王旁边。鹰王目不斜视,也不起身。穿浅粉色衣服的女子更是气得脸都变了形。
脸小的侍女对穿浅粉色衣服的女子说:“小姐,我们自顾走好了,不用再理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