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沉玉站定,抬眸看他,眼里无喜无悲:
“好久不见,也许我应该喊你,当年被处死的余孽,还是唐家堡的少主?”
“果然什么瞒不过师父,是,我原名叫唐玉,乃是唐家堡的少主,劫难之后,一直流落江湖衣不蔽体,后来承蒙您收留蒙,赐名迦陵。不过现在,唐玉和迦陵都是往事了。我现在,唤做玉交枝。”
玉交枝……
林沉玉不语,只是抬起手,烛火亮起,照见他面容,明珠蒙光,一如当年。
他生的很漂亮,和顾盼生的妖异不同,他颇有些异域风情。头发微卷,海藻似的半披在肩前。一双浓绿如黛的眼眸好似蕴了千山绿色,鼻梁高挺,五官柔而立体,可脸颊的线条却显得刚硬。硬是要人形容的话,好似百合带露,被人供在美人腰身的粗青瓷瓶中。
清丽而空灵的容貌下,真心难测。
风吹仙袂飘摇起,他微微侧过身来时,露出了右脸上的纹着的画。
那是一只神鸟,自额头蜿蜒到唇边,画出倒悬飞天的姿态,神鸟人首鸟身,人首慈眉善目,发髻雍容,发冠直抵着他的唇边,鸟身如仙鹤般展着洁白的翅膀,在他的面颊上徐徐飞翔。怀抱琵琶,脚踏莲花。好似唐卡上的佛母背影里的鸟儿,神圣又诡谲。
迦陵频迦。
那神鸟的面容实在清隽秀美,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丽,好似真人,他画着的半面妆下,似乎有一道伤痕。这伤痕从他额头处劈下,直抵唇边,看着触目惊心。只是恰被浓彩重墨的神鸟遮掩住了,需要很认真细致的看才能看的出来。
林沉玉记得那伤口。因为那是她亲手砍下的。
两年前,她被萧绯玉背叛后,无颜面对烧伤的哥哥,将哥哥送回了更九州,等哥哥醒来后,就黯然离开了。
她跑了很远很好,一直在寻找着可以给哥哥治烧伤的灵药,在西北的一个边陲小城里,她遇见了他。
当时有人私自贩卖奴隶,许多人被关在笼子里,任人买卖,不得自由。他也被关在笼子里面,好似蝴蝶落入网,瘦弱又无助,可怜的挣扎着双翼。林沉玉将那些个奴隶都解救了出来后,他小心翼翼的拉住了她的衣袖。
“恩公,我无家可归了,您能带我走吗?”
他的眼实在美,即使灰头土脸,也能看见他碧绿的眼眸,比青山绿水尚翠。
林沉玉心一软,就把他带走了,让他跟在自己身边,经历了萧匪石的事情后,她已经不想再花过多的精力与人打交道了,就随手翻了本书,一眼看过去两个字,给他取名叫迦陵。
“恩公,为什么要叫我迦陵呀。”
深夜,他穿着她的衣裳,乖巧的跪坐在床上,任由林沉玉给他背上换药。
“适才翻到一句经文: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是诸众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
林沉玉声音温和:“迦陵频迦,乃佛教圣鸟。相传此鸟出自雪山之上,能诵妙音,闻者无不喜悦。我给你起这个名字,希望你能忘记过去,以后每日都开开心心的,让人喜悦。”
他懵懵懂懂的点头,乖巧似羔羊。
可后来,她才发现,她错的离谱。
林沉玉闭眼,不想继续回忆那些个不堪而黑暗的过往,她只是平静道:
“闲话就不谈了,我也不是很想和你回忆过往。解释解释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装神弄鬼的《碎玉沉珠》就是你写出来的吧,目的是为了防止我们上船?”
“那桑蒙既替你送了书,应该是知道你不要我上来,为何他又反而下毒,将我送到了船上呢?”
玉交枝眨了眨睫毛,面露愧疚:
“他是我的部下,也是我的堂兄,我的命令他不能不听从。我吩咐他送书是真的,可他对您有恶意,认为您……蛊惑了我的身体,迷惑了我的心智。所以他送完书后,又决定将您迷昏了,带上船来。”
说着,他面上浮现微红来,有些躲闪,不敢看林沉玉,可毕竟少年慕艾,他无法抵抗喜欢的人在面前,眼里又升起一团光来,直勾勾看向她:
“这艘船,是通向死亡的灵船,是注定沉入大海的泡沫。所以,我已经杀了他,现在,我要带您离开,这样一切都能回到正轨了,好不好?”
林沉玉眼里有些一言难尽,她尽量忽视他的灼灼目光,冷声道:
“你的手段是越发高明了。之前都是堂堂正正的杀人放火,现在,学会了让人消失于无形。那赵员外也是你的人吧,先租了船,然后在船上做手脚,又转租给衡山派的人,就这样,让一船人消失在海上,这不正是你的好主意吗?”
他笑的温和:“师父过奖了,直接杀人放火的话,您会伤心的吧。我用些手段,目的达到了,师父也不会瞧见,也就不会难受,这样不好吗?”
林沉玉气性一下子上来了:
“那船上无辜的人呢?三十多船员呢?你为了你的目的,要搭上这么多的人命吗!那衡山派的人,又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呢?值得你这样苦心的灭门?”
他似乎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林沉玉会动怒,眼里有些阴翳:
“他们并不无辜,师父嘱咐了他们不要放猪油,他们却放了,连给师父做饭都做不好的人,也没有必要活着了。
“至于衡山派,师父好奇怪,为什么一定要有怨恨才能杀人呢?想做便做罢了。就如同帝王杀我族人一般,他都能随意灭族,我灭个山门算什么?”
林沉玉眼眶微红,气的浑身发抖:“三十多条人命!你想杀就杀,我当年真该把你一刀杀了!留下这么个隐患!”
他忽然笑了,露出今天晚上的第一个笑容来,他笑的灿烂,眼里也有细碎的光芒,灼灼的盯着林沉玉,声音轻快而愉悦:
“师父,久别重逢别动那么大杀气嘛,我们聊些快乐的,除夕夜的礼物,您还满意吗?”
“什么……”
林沉玉话刚出口,就想起来那日,铺天盖地的烟火起来。
他面露羞涩:“整个鲤城的烟火都被我收集来了,有钱人家的,没钱人家的,通通给我买来了。我在海滩边,一个人放完了所有的烟火,您还喜欢吗?”
林沉玉沉默不语。
他的笑僵在了脸上,有些小心翼翼:“师父?”